禹阳城戒严多日,若说人心丝毫没有浮动是不可能的。
先有靖安侯疑似前朝余孽之事,后又京兆尹在官署中遇刺重伤,帝王震怒之下使出了雷霆手段,披坚执锐的兵士们在街上虎视眈眈,连官宦人家的车马都不放过,仿佛随时都可能抓任何人下狱拷问,无数朝臣一边忍不住抱怨连连,一边却又在高压之下噤若寒蝉,就连那些心底别有盘算的人,虽然对此种小孩子发脾气似的行为很是不屑,但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中断了私底下的小动作,纷纷明哲保身起来。
没过上三天,躲风头的与不幸真被惊扰生病的官员加在一起足有十几人,连朝会时进殿的队伍都短了一截。
甚至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御史中丞江泊也告了病。
也就是在这种情形下,花罗从兢兢业业干脏活累活、却仍然享有慈悲温善美名的范阳大长公主手中得到了一个地名。
镜塘县。
江泊装了几十年刚正不阿的硬骨头,可惜终究扛不过范阳公主的狠辣手段,终于供认出了实情——他倒确实是个忠臣,只可惜效忠的乃是前朝,因此一直暗中诟病周氏得位不正,恰逢早年做监察御史巡按江南道时,偶然遇到了前朝的“同僚”,两人久别重逢,几杯酒下肚,自然言辞投机,一拍即合。
只可惜自那以后,他再未亲去过江南,也不知对方藏身何处,唯一记得的时当初被蒙眼带上马车疾行了一天,直到脑子都转晕了,一个在改朝换代之际不知所踪的前朝高官才上了车,与他定下计划,随后又将他原样送回了驿馆。
而当时江泊落脚的驿馆就在镜塘县。
在这个地名被江泊吐露出来的翌日清晨,禹阳城已经紧闭了数日的南侧城门便悄悄开了一道缝。
身负皇命的一队使者策马飞驰而出。
使者离开尚不足一刻,有上官巡视至此,似乎不经意地询问:“刚才有人出去了?”
底下连忙如实回禀。
听说那队使者急匆匆出城乃是因为京兆尹昨夜伤势突然加重,太医束手无策,于是圣人才急忙遣人去京郊慈恩寺请医术高超的住持前来救命,那巡视的官员不禁冷笑:“本官怎么从未听说慈恩寺住持医术了得?你们可曾仔细验过那队人的身份和圣旨真伪了?”
这话一出,众人纷纷惊骇不已。
身份自然是核查过的,但这个时候,谁也不敢保证就一点被蒙骗的可能性都没有。
见众人讷讷不敢言语,那官员便哼了声:“本官这就去向宫中确认,你们最好盼着没出差错吧!”又吩咐左右手下:“带一队人追上去!看看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,万一是假传圣旨的逆贼,莫要手软!”
司门众人瞧见他抬手下斩的手势,不禁倒吸了口凉气,虽然明知不该再随意开城门,但在这一通连消带打之下,已然慌了神,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,便被催着放了追兵出城。
那官员眼看着属下追了出去,也不再多说,只瞪了众人一眼,便气哼哼地转身走了。
自都城戒严,官道上已数日罕有人往来,道路上马蹄新留下的痕迹十分显眼,追兵毫不迟疑地沿着猎物的踪迹一路直追,三十里一驿,遇驿换马,从清晨一直疾驰到过午时分,足足跑出了百里路,才终于在慈恩寺门口堵住了护送寺院马车的一行人。
但一见到那些人,追兵便不由愣了。
出城时的二十名骑士一人不少,似乎并没有人借机离队,非但如此,眼前的队伍中间还多了两个人——一位大和尚外加个提着药箱的小沙弥。
追兵中为首之人道明来意,警惕地靠近过去,仔仔细细查验过圣旨与令牌,却见一切果然如他们在城门通报的一般无二,竟真是奉命来求医的。
谨慎起见,追兵又试探着提议要加入护送的队伍,出乎他们的意料,对方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之后,居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。
两队人马便这么看似融洽却又各怀心思地踏上了回京之路。
但就在追兵所不知道的地方,还有四人正在冷冷地目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。
花罗望着马蹄踏出的烟尘渐渐远去,忽地一哂:“还真被你说准了,禹阳城中藏着的魑魅魍魉还真不少!”
她旁边的裴少陵也笑了起来:“也好,圣人也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究竟谁是人谁是鬼。”说到此,他神色倏然一肃:“裴某便在此祝诸位江南之行一帆风顺,马到功成!”
花罗:“自然。你也一样,保重。”
短暂的道别之后,四人分成两拨,裴少陵独自缀在刚刚那两队人后方,同样策马向禹阳方向离去,而剩下三人则一路南下。
自京中至江南路途千里,幸而自前朝始,运河水路便数次清淤加宽,到了如今,古人诗中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的景象已丝毫不稀奇,即便花罗一行人因为要时时关注裴少陵属下留下的标记,所以中途几次弃舟换马,又绕了些路,但仍旧连十天都没用上就到了江南。
二月下旬的时节,江南已是草长莺飞,到处都春意盎然。在一处叫做莲坞的偏僻水乡小镇外,花罗几人循着裴少陵属下留下的标记,顺利找到了落脚在河边破庙里的“镖师”们。
花罗进去便发现那是座废弃的龙王庙,里面供奉的泥胎大约不太灵,庙中及腰高处还残留着明显的浸水痕迹,也不知是哪一年发大水时泡出来的。
不远处河边破败小码头上,一群人正打着赤膊忙活着,在这仍旧有些寒凉的春季里忙出了一头热汗。
为首的汉子远远打量了一下来人,快速跟进了庙,对花罗抱拳行礼:“裴二娘子,某奉郎君之命追踪贼人至此,发现那贼人平日就住在莲坞镇。”
花罗还礼,又道了句辛苦,随后直接询问:“那人日常都去过何处,与谁交往?”
谁知就是这么个最简单的问题,却让那镖师红了脸。
他歉然地解释:“那镇子太小,我们身为外乡人又过于显眼,怕被人看出端倪,所以不敢在其中久留,还是对外宣称走镖时不慎将部分货物失落水中,不得不在此打捞,这才名正言顺地滞留了几天。”
但他又立刻保证:“不过我们一直派人盯着进出镇子的道路,确实未见那人再出来!”
花罗点了点头,心中大致有了底。
那贼人没有再出门,就说明他的地位不太高,自己辛苦传递来的消息仍然要通过其他同伙向上禀报,除此之外,既然他仍在莲坞镇,就证明此地确实是逆贼们经营的一处据点。
想通此节,花罗笑道:“辛苦大伙了,明日你们便‘打捞完毕’,押送货物离开吧,剩下的交给我就好。”
那镖师迟疑了下:“裴二娘子,只你一人恐怕……”
“一人?”
他们同来的明明是三个人。
花罗顺着镖师的视线看过去,发现同行的两人都已摘下了幂篱,累得双双瘫坐在墙角,而露出的真容要么柔弱要么年少,配上一身风尘仆仆,看起来简直像是逃难二人组。
花罗:“……”
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转回头来,一本正经:“不必担心,我这两位同伴大约有些水土不服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
镖师将信将疑,但也看出对方不愿让他们继续参与此事的态度,便再次确认:“那……我们真走了?”
花罗笑道:“改日在京中重逢,我请诸位吃酒。”
等人出了庙门,她回头招呼同伴:“阿桢,明日可就全看你的了!”